小说连载:尘缘圣果(十)
 
文/坷贝
 
【慧园】 出身危机

到了十二月,媛芬的肚子已经非常明显的笼了起来,正信因心痛媛芬,每天都要接送她上下班。那时候大家都很穷,穷得买辆自行车都成为不敢想的奢望,两夫妇就总是手牵着手,互相依靠着走在那段不短的路上。

一天,启天诚莫名其妙地被自己单位革委会的找去谈话,启天诚是一个从不惹事的老工人,又笨嘴拙舌的,从来没有人为难他什么。没想到,革委会里一帮人凶神恶煞的,一见他就要他老实交代启正信真正的出身问题。天诚一生为人老实忠厚,从不会撒谎,但也知道此事关系正信的前途命运,就把心一横来个默不作声。

“我们已经知道了,启正信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对党要说实话,是党给你吃给你穿,你不听党的听谁的?快点说!”

“没啥说的。”

“来到这里,没有不开口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会叫你开口的。”

那天,启天诚回到家就不住的吐血,他的头给打肿了,身上不少的淤伤。慧贤当晚赶到了正信和媛芬的家,抱住儿子痛哭失声。

“妈,您别哭了,有什么事慢慢说。”正信安慰着母亲,媛芬也慌忙给婆婆递上毛巾和水。

“天诚被打得很厉害,不停的吐血,他们说如果不交代你的出身问题,就要他天天上革委会去做思想汇报。”

“为了我的出身?”正信和媛芬都感到非常吃惊。“我的出身有问题吗?妈,现在儿子也大了,您也不用瞒我了,我爸到底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正信这一问,勾起了慧贤心底深处对杨贵德的一切记忆,当年郎才女德,相亲相爱的一幕幕清晰的再现脑海,慧贤于是边回忆边讲,断断续续地把杨贵德的为人和一家的遭遇都讲给了儿子,讲完了,她自己也哭得几近昏厥,慌得媛芬手足无措,还是正信叫她帮忙把母亲扶上了床。

正信一直对自己的身世有疑问,今天一下子真相摆到了眼前,却是残酷血腥到让他直想呕吐的地步,他傻傻的坐了一夜。想到父亲只是因为做了一个乡长的职业就掉了脑袋,想到自己的母亲就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来,而不得不离开自己心爱的丈夫,最后下嫁原来的家奴。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自己一家人怎么会有如此悲惨的人生。这天地间到底有没有天理啊?!

媛芬伺候着婆婆,看她昏睡过去了,才靠到了正信的身边,她的心中也满是无法言表的恐惧,突然之间仿佛天要塌了,正信会出什么事?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事,媛芬把自己的身体更紧的贴着正信,希望长夜永无尽头。

天刚亮慧贤就从睡梦中惊醒了:“天诚!”她喊着。

一直没睡的正信连忙来到了母亲的身边,一夜之间母亲仿佛突然老了十岁,单薄的身子颤颤的,轻得好象里面全是空的。

“妈,别怕,我在这呢,我这就陪您回去,你别担心,我爸会没事的。”

正信很少开口称呼天诚爸爸,象今天这样平静自然的说出来,让慧贤听了觉得很感动。慧贤心里一直知道儿子对自己与天诚的结合心存芥蒂,这也正是她这样的旧式妇女心中最怕的,被人认为失节的大事,特别是怕见正信那双忧郁的眼睛。而此刻儿子好象突然间变了,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满是理解、宽容和怜惜。

慧贤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是啊!这十几年来,多少的痛苦,多少的委屈、多少的无奈、多少的恐惧,一切的一切真的不是自己的选择,不是自己的错。慧贤只能认为那都是命运,是那从天而降的红色政权毁了自己的一切。十几年来,自己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就是希望儿子正信能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将来自己九泉之下能对杨贵德有个交代,万万想不到,这无孔不入的赤色恶兽又好象要扑向自己的儿子了。

此刻在慧贤的心底深处有着对xx党十万分的怨恨,但这些恨却又被xx党杀人如麻的残忍给深深地镇压在了灵魂的深处,即使对儿子,也不敢露出分毫,怕的就是儿子有什么冲动的言行会触动那残暴的恶兽,从而要了他的命。自从毛当了政,十九年来从打土豪到合作社,从反右到大跃進,她已经看到了太多的人被枪毙,太多的人被逼疯,太多的人被逼死,太多的人被饿死,恐惧早已麻痹了她的心,使她不会对人生有任何的幻想。所以她从来教导正信的,就只是要在学艺方面下功夫,其它的事一定不要关心也不能发表言论,老老实实做个靠本事吃饭的人就行,没想到就是这最低的一点愿望,到了今天也面临着要被彻底粉碎的威胁。慧贤觉得自己的承受力真的已经到了极限,这样活着真是生不如死啊!要是当初跟贵德一起走了,那会是多么的干净和幸福啊!

“妈,你要挺住啊!弟弟妹妹都还小,您一定要挺住啊!”正信搂着怀里痛哭着的母亲,轻声的安慰着。

“妈,你不用担心我,我听你的话绝不惹他们,出身问题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就是名声不好听,我不在乎。我还是陪您回去看看爸,您一夜不回去他一定担心坏了。”

正说着就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好象是弟弟正刚在叫门。正信打开门看见十四岁的弟弟穿着单薄的衣衫站在门口全身瑟瑟发抖。

“哥,爸爸叫我来找妈。”

正信连忙把弟弟拉進家,倒了杯热水给他暖着手,让媛芬赶紧煮点面给大家吃,然后就准备和弟弟正刚一起把母亲慧贤送回家。

灵贵的冬天极少下雪,很冷的时候也就只有一月份的几天,一般也都不到结冰的温度,不过十二月的早晚温差是很大的。突然从家里走出来,正信也禁不住的打了几个寒战,一夜没睡的大脑由此好象也变得非常的清醒和镇定。

“小刚,爸爸怎么样了?”正信问弟弟。

“爸爸不说什么,不过我看他好象身上很痛的样子,哥,那些人为什么打爸爸?”

“说真的,我也弄不懂,他们好象就是喜欢打人吧。”

听正信这么说,慧贤握着他的手下意识的痉挛了一下。正信连忙握紧母亲的手,安慰道:“妈,你别怕,我有办法让他们不再打爸爸了,你相信我好了。”

灵贵是个不大的小城,那时每条街都还是明清时的建筑,当街的多是上居下铺的木式二层小楼,一家挨着一家,其间的一些小胡同都是后面一些大大小小的四合院的進口。平时走到母亲的家不过就是半个小时左右,但今天慧贤走得慢,所以他们用了近四十分钟才走到。

天诚也是一夜没睡,虽然也料到慧贤一定是去了正信那里,但此刻见他们進了门,心才放了下来。

“爸,你觉得怎么样?”正信看见天诚就连忙问。

“我?啊,我没有事的,你别担心。”天诚突然听到正信这样自然亲切的称呼自己,虽然也有些不习惯,但只觉的心口有一丝甜甜的感觉。

“一会儿我陪您去厂里说清楚,您本身就是苦出身,不会有事的。”正信平静又坚决的说。

“你都告诉他了?”天诚吃惊地问慧贤。

“嗯。”慧贤一边抹着眼角又涌出来的泪水,一边轻声的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她太了解正信了,这孩子下了决心的事是谁劝也没有用的。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慧贤不愿选择、不能选择,只能咬住牙认命。

正信陪着自己的养父启天诚找到了单位革委会的头,正信把一张写着父亲杨贵德和贵州老家地址的条交给了他。

“这就是我亲生父亲的名字和住址,你们可以去调查。我爸爸不识字也说不清,以后你们要调查什么就请直接找我吧。”

那革委会的头接过纸条,脸上掠过一丝胜利者的微笑:“这就对了,我们xx党历来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就你这态度还不错,我们会去调查,你们回去等着处理吧。”

接下来就是等待莫名的灾祸降临的日子,冬天的夜总是显得太长,夕阳的余晖也总是瞬间就会被黑暗所取代。每当这时,只要剧团没有演出,空旷的戏院里总是回荡着一阵凄婉的箫声,如泣如诉又暗藏着愤懑和豪情,带给人的是一种难言的、焦灼的压迫感。

媛芬抚摸着自己腹内顽皮地踢动着四肢的小生命,觉得这最后的两个月真的是难言的漫长。每当听着正信的箫声,她时时会背着丈夫莫名的哭泣,是为正信为自己还是为了这孩子?媛芬自己也无法理清。自从知道了正信的身世,媛芬从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逐渐的变成一种听天由命的从容,大不了一家人生同林死同穴,想开了恐惧也就消散了。